川北游记（一）

摩天岭
阴平古道起于甘肃文县，止于江油关，全长二百六十公里。这条不经意的羊肠小道成就了邓艾千古英名。当钟会和姜维相持于剑门关时，邓艾偷渡阴平，其目的并非一举歼灭蜀国，而是牵制姜维兵力，帮助钟会攻下剑门关。他万万没有想到蜀国竟如此不堪一击，反倒是钟会帮他牵制了姜维，使得他仅凭一提疲旅就拿下成都。
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跑一跑阴平古道四川段，也就是江油关至摩天岭。今天我就要上到摩天岭。
从清溪出来往唐家河一路去，阴平古道的痕迹就非常清晰了，当年邓艾就是行进在这条路上。一边骑着摩托车我一边想象着邓艾大军的情形。对邓艾到底带了多少人过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两千来人，一说是一万余人。我比较倾向后者，因为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两千人能干掉一个帝国。邓艾应该是骑在一头牛上并处于队伍前部。翻越摩天岭时马是肯定过不来的，下山后士兵们可能在某处农家抢了一头牛给主帅坐。一队士兵疲惫不堪心怀忧虑，孤军深入前途未卜啊。说不定邓艾时不时还会学着曹操打胡乱说，结结巴巴鼓舞士气：翻翻过前面那座座山就就就就是成都，打打打下它我我我们吃香的喝辣的睡睡睡乖的。
到得景区门口，我找个犄角旮旯停放摩托。一女的过来收费，说放保安室门口吧，他们帮你看着车上的行李。她收了我两块钱，我说你们收费挺便宜的啊，网上抹黑你们。她问咋回事，我说网上写的你们汽车停车费一个小时20元，我看了都觉得黑，但这是你们官网自己写的哦，是不是把天写成小时了。她可能也没看过自家官网，说汽车是一天十元，不算贵吧。我说不算不算。一般景区停摩托车五元，这儿收两元还帮看着行李，我很放心，感觉这儿人不错。在游客中心买票时售票员主动说红叶没了，你还要进去吗？我大吃一惊，说怎么会，二十五号才开始红叶节，这才几天就没了。他歉意笑笑，谁也料不到啊了，前几天连着刮了几天大风把叶子全吹落了。这次摩天岭之行本安排在国庆的，有朋友说你还不如推迟一下，顺便看了唐家河红叶啊，这才推到现在来。也没办法啊，没红叶也要上去。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错过红叶了，两年前专门去神木垒看红叶也是错过了。
开旅行车的师傅是个三国迷，一路就跟我聊三国，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我都没听说过的民间故事。他的观点是书上的东西不可信，民间传说才是信史。聊着聊着他会冲对讲机喊一声12号，13号。对讲机里面也时不时传来报号声。我觉得奇怪，说你们的车子要随时报告位置吗。他说不好错车，互相通个气好找地方错车。这条路非常窄，只能容一车通过。据他讲，从三国时一直到解放前，这条阴平古道都是一条羊肠小道，没什么变化，直到解放后为了伐运林木才加宽了，修成车道。他说你这次来虽说看不到红叶，但运气还是不错，昨晚摩天岭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你可以看雪景，当年邓艾就是这个时段冒雪翻越摩天岭的。
到山脚下开始爬山，这是一段大约两小时的脚程。我掏出包里的手杖组装好，这是专为这次旅行刚在网上买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自己需要拄手杖，四年前负重牛背山也不过是在路边随便捡根棍子就上去了，三年前一天爬完华山五峰连根棍子都没用上。一个月前爬娄山关时我才发现，几年没锻炼我的膝盖已经出问题了。幸好提前准备手杖，否则这摩天岭我是真上不去。
越往上走雪越重，树叶都落了，光秃秃的树枝上压满了雪，一片银装素裹。很冷，用两张头巾把脑袋和脸蒙住要稍好些。一路休息了三四回，最后一站是裹毡亭。这个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坐下来吃点零食。后面来了一对小情侣，我们一个车上来的。他们问我是不是已经下来了，又问还有多远。我说你们别急，休息一下再走。不听，十分钟后就见他们下来了。我很吃惊，这么快就到顶了啊。男的说没有，女朋友爬不动了，只好返回。唉，我说你们真是可惜了，都见顶了怎么折返了，一路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上摩天岭看看吗。男的无奈说，留个念想吧，下次再来。我估计可能也不是累的，主要是冷得受不了了。
三国演义里说邓艾领兵到达摩天岭时下不了山，他就亲自裹着雪毡从山上滚下来，给士兵们开了一条路。传说他滚山的地方就是这个裹毡亭。虽说三国志也有这个记载，但我对邓艾裹毡这个事一点也不相信，它不符合逻辑。第一，邓艾是一军主帅，裹毡滚山那是容易死人的啊，他要是死了这支部队怎么办，他的侦察兵又拿来干啥的呢？第二，三国志记载“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既然可以攀木缘崖那有何必滚山呢，还是让主帅滚山。
裹毡亭上去不到二十分钟就是摩天岭，此时白雪覆盖的山岭上就我一个人。穿过关门就见到一块界碑，山后就是甘肃文县地界，那边山上隐隐约约还有点红叶。界碑后面的墙角下有一块被雪覆盖了一半的石碑，晃一眼我就知道是那块著名的“二士争功”碑。摩天岭实际上是个垭口，两边都是山峰，这儿就成了一个狭窄的风道。第一次听到那风声就跟海浪一样，真切感受到“猎猎”两个字的贴切。写文章经常会用到一些词句，其实也就是来源于知识的积累，很多词句我们无从切身体会，而旅行就帮了我这个大忙。比如说去年我到武汉去，站在长江边脑海里一下就蹦出那句著名的“极目楚天舒”，真是那种感受啊，以前读过的“暮霭沉沉楚天阔”也是那次才真正领会词中意境。途中有朋友在微信里点评有诗人有远方。我说诗人的诗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走出来的，李白杜甫王昌龄，他们要不是东奔西游到处跑很难有那些千古传唱的佳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平生之愿。
尽管非常冷，但我还是在摩天岭上呆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要那么匆匆。一个人静坐在这冰天雪地里，想象着邓艾当年如何艰难跋涉登临此峰，他站在这儿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也许壮志雄心也许惶恐不安。偷渡阴平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措，他是带着儿子一起来的，下了身家性命的赌注。他一个放牛娃出身，43岁才入仕途，能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已经很了不起了。放谁可能都会甘心了，但他就不甘心，他要立不世之功勋书千古之青史！这一年他66岁。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要骨子里没有这万丈雄心，恐怕也很难在那个门阀观念很浓重的时代以一介寒门脱颖而出。这个立下不世奇功的老将最后的结局很惨，他和那个跟他一起翻越摩天岭的并差点被他杀掉的儿子一起被诛杀，留在洛阳的儿子们也全部被杀，几乎是满门抄斩。邓艾被杀肯定有他自身的原因，但是一个剽悍善战的老将，身上要没点毛病是不可能的，越是有能耐的人他的毛病相比于别人更为突出，不能指望他内谦外躬谨小慎微，更不能仅仅因为不悦于君就构陷杀之。但是这种事古往今来层出不穷，邓艾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第一个，被抓的时候他老泪叨叨：“当年白起的结局复见于今日了”
下山时已是下午，雪也已经融化，满山遍野的落叶显露出来了。我一个人慢悠悠走着，想到又一次与红叶失之交臂，不免遗憾。又想起邓艾，又想起很多很多事情，引发感慨，写了一首诗。后来老婆问我你一路写诗，你觉得自己哪首写得最好。我想了想说，我对诗词没什么研究，不长于此，偶尔写写只是图个撇托，没有写文章那样费时费力，谈不上好，但最能抒发感怀的是哪首“古道孑然行，落叶满山径。何必秋风扫，适时自飘零。”
离开唐家河我要去青木川。这次旅行计划是八月份制定的，青木川不在其列。之所以后来把青木川引入此次旅程，是被一本书指引去的，这本书叫《青木川》。

青木川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几乎是女性的天下，出了一大批颇受欢迎的女作家，诸如现在还活跃在文坛的严歌苓、池莉、铁凝，以及叶广苓。有一段时间叶广苓对陕西土匪故事比较感兴趣，知道了青木川这个地方，两次想去都因为不通公路未能成行。直到2000年她挂职周至县委副书记时，才得以成行，但那时依然不通公路，可见其偏僻。那天晚上镇上请他们吃饭，有几个老者作陪。席间叶广苓惊奇地发现有个老者居然会讲英语。同行的有位县文化局长，酒喝高兴了就吟了一首比较生僻的古诗，吟到一半忘词了，老者淡淡地帮他接了下去。这时有个年轻人来接父亲，叶就邀请他入席喝酒，年轻人不敢应声，老者说：“犬子无能，饮一杯退下吧。”年轻人规规矩矩饮了一杯，然后毕恭毕敬后退三步，在门外候着。这些事让叶广苓甚为惊讶，这么一个长期荒僻隔绝的山村中，也能有这样规整严谨的家教修养。这位老者叫许仲德，川大肄业，是青木川舵把子魏辅唐送去成都读书的。解放前夕，魏辅唐深感不安，就召唤那些他送出去的学子回乡帮忙，只有许仲德感念魏的恩情回来了，被魏任命为他的少校参谋主任。大学生许仲德不同于文盲魏辅唐，对时代大趋势是了解的，力劝魏归顺新政府，使得土改时解放军未费一枪一弹就进驻青木川。但是1952年魏辅唐还是跟我在上一篇游记《遵义遵义》里写的柏辉章一样被枪毙了，这在建国之初的镇反岁月里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不必多说。叶广苓后来根据魏辅唐的故事写了一部三分小说七分传记的书《青木川》，我是在这次旅行前不久才读到该书，很有兴趣，查查地图，距离唐家河大约150公里，决定跑一趟。
当晚天都黑了才跑到青川，距离青木川还有七十多公里，只得住下。青川我去年来过，感觉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县城，连找个饭馆吃饭都不容易。第二天出发前我先骑着车到处逛，才发现青川县城建设得很不错啊，很漂亮的一个城市，我怀疑去年是到了个假青川。
从青川到青木川要跨越甘肃，中间一条白龙江盘盘绕绕，公路弯道极多，但车辆较少。我骑摩托向来中规中矩，从来没压过弯，前段时间看了一篇关于压弯技术的文章，很有兴趣，冒险试试。一路压弯还真是爽，结果后来没控制好重心差点甩翻，吓了一跳，这才不敢再继续压了。沿白龙江骑，风景极好。休息时站在山坳上俯视山水，忍不住大喝一声：“大好河山！”喊出来后突然觉得怪怪的，我为啥不喊大好江山呢？河山和江山其实是一回事，但似乎是约定俗成，只有皇帝才说江山，还加个朕的，其他人只能说河山。所以岳飞他也只敢说还我河山，你让他说还我江山试试。不过我作为一个摩旅人还是比较嚣张，游玩各地，看到祖国的山山水水有时竟会冒出那么一个念头：朕的江山果然如画啊。
快中午时出四川界入甘肃，不到一个小时又看到陕西界牌，后面还有一个关楼。想起李白的哪首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之所以是个诗仙就是因为他吹牛逼不打草稿，那年月他坐个小舟一天跑一千公里，有一半还是逆水，现在开个冲锋舟也办不到啊。我之所以成不了诗人，就是不善吹牛逼，写东西也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写了一首诗：“青川青木川，白龙锁重山。隅中夸陇南，午时入陝关。”
青木川属陕西地界，位于川陕甘交界处，襟陇带蜀鸡鸣三省。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三不管地界出个把魏辅唐这样的恶霸土匪也就不足为怪。
西秦关背后不远就是古镇，镇口有一个什么剧团，虽说人家门口挂了个牌子禁止外单位车辆进入，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朕的江山朕的路，骑进他院里放着，也没人说我。逛逛古镇，顺便找个合适的酒店。这个镇子是旅游开发后重新修的，房子很新，都仿古建筑。真正的青木川其实是河对面的回龙驿，都老房子。从这个名字就看得出来，古代这个地方只是一个驿站，而且这个驿站还是回汉交界处。可能后来由于经常有回汉物资交流，逐渐就形成了集市，再慢慢就扩张成了一个镇子。青木川的名字是因为镇子附近有颗大青树，慢慢民间称呼就喊成青木川了。虽然大青树早就没了，但青木川却已然取代了回龙驿的名字。因为是淡季，镇子很清静，没几个游客，但商户也都在营业，所以清静而不失繁华，正好。旅店很多，我选了一个堂子很大的，方便放摩托。一问价，六十元，看这装修这雅致也不好讲价。登记时我说你们这房价也不算很贵哈，老板说这是淡季，旺季这样的房间得三百。进得房间一看，真是不错，这样的房间在我们那个小县城至少也得一百。三天没洗过澡了，先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喝会儿茶再慢慢逛街。
青木川现在交通非常发达，无论是从陕西还是从甘肃过来都非常方便，火车汽车都可到达。这得益于叶广苓的一本书啊，可见文人笔墨功夫的厉害。2007年叶广苓出书《青木川》后宁强县开始打造青木川旅游，但似乎效果不是很好。直到四年前孙红雷监制并主演的一部电视剧《一代枭雄》播出后，这个镇子一下就出名了，在电视剧里这个镇子名叫风雷镇。我一直认为现代大陆电视剧于文学最大的功绩就是抹黑名著毁却经典，于社会最大的贡献就是降低人们的文化修养羞辱我们影视鉴赏水平。什么样的好书一到他们手上就被糟蹋得一塌糊涂。都梁的《亮剑》，余华的《活着》，包括叶广苓的《青木川》无一不是改编得令人恶心。就说《亮剑》吧，小说我读过两次，读着读着击节长叹，电视剧却一半都没看完，所以我从不跟人交流电视剧《亮剑》。余华的《活着》，看得人气短读得人伤心，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但他妈的他们居然能生生地给你熬成一部几十集的欢乐喜剧。唯有《围城》拍得最好，好就好在它完全忠实于原著，不做丝毫添减。想想也是，这些编剧也太自不量力，就你那点水平凭啥乱动大家作品。在《一代枭雄》里魏辅唐被改名为何辅堂，是一个从宾西法利亚大学毕业的建筑学硕士，添加了一大堆原著里没有的人物和情节，搞得个曲折离奇荒诞不经。魏辅唐这个人虽然很复杂，但整个人生线条还是比较单调。他本是当地穷困户，少小好斗，混成了地痞。后来伙同一个小伙伴把当地红帮舵把子杀了，他坐上这个位置。然后就是各种巧取豪夺，慢慢成了种植贩卖鸦片的大毒枭，并且搞了一帮民团武装。他一辈子可能最远连汉中都没去过，生生一个土豹子。叶广苓在青木川采访的时候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当地老人言必称魏老爷。这个可以理解，喊习惯了。但是连一些解放后出身的小年轻也称其为魏老爷，要知道他可是被政府枪毙的恶霸土匪啊。可见其人在青木川很得人心，人皆感念其好。还是许仲德比较客观，他说这个人有多好就有多坏。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个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人竟然对教育特别感兴趣。新中国直到建国四十年后才提出要搞九年制义务教育，事实上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做到九年制免费教育。而魏辅唐在他那个时代就开始搞终身免费教育，只要你能读，他就一直供你。他在青木川建学校，适龄儿童必须读书，父母不让的，抓起来关地牢。他虽是个烟贩子，本人却不抽鸦片。青木川也开了不少鸦片馆，但本地人绝对不准抽鸦片，抓住就打。写到这倒让我想起了四川安仁的刘文彩，也巧了，正好明天去安仁玩。
解放前那些恶霸地主似乎有了钱都摇身一变成了乡绅，大搞家乡建设，尤其热衷于办教育。刘文彩办了个文彩中学，魏辅唐办了个辅仁中学。刘文彩运气好，他病死了。魏辅唐却很衰，他被枪毙在他建的那所中学的操场旁边。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表达过在中国近代史中我最喜欢的是民国时代，那个时代的人有一种乡绅情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不具备的，这种乡绅情结令我非常向往。
走到回龙驿古镇跟着导航到了一个小山上，这儿就是当年的辅仁中学，现在还是叫辅仁中学，不像文彩中学，早就改名安仁中学了。学校大门紧闭，此时学生还在上课。过会儿就听广播考试结束，请放下笔。一时想不起这个时段该考什么试。后来晚上又听到广播这么喊，才恍然大悟，这是一种适应性训练。把考试广播作为上下课铃声，学生习惯了，以后上考场就不会那么紧张。
处于旅游淡季的小镇其实是最舒服的，适合小住养心。但是我没有时间，而且一个人在这住着也很可笑，我还有路要赶，明天，去北川。

老北川
11月7日这一天是立冬，而我对节气向来不关注，更不敏感，但这一天让我记忆深刻。一早沿来路返回青川，那个冷啊。一路跑跑停停，两只手冻得受不了，我那手套是春秋季用的骑行手套，根本挡不住这寒风凛冽。停下来捂着发动机暖手，发了一张暖手的照片在朋友圈里，于是无数人质疑我的智商，你傻吗，不知道戴手套。悲愤之中我不想一一回复，哭丧着脸大喊：重要的话说三遍，我有手套有手套有手套！有朋友才告诉我今天是立冬。
磨磨蹭蹭直到中午时分才到青川，随便找个面馆吃了碗有生以来最大碗的红烧牛肉面，连汤都喝干净了。我一直认为吃得越饱越有助于保暖，这可能是个错觉，好像马上吃下去就能长脂肪似的。但事实上也确实暖和许多了。
此时距离北川只有170公里了，我以为可以很轻松地在五点之前达到，没有想到这一路跑得很辛苦。
青川到北川的路况很糟糕，弯道也很多，尤其是进入北川境内后，有一段公路被水冲了，绕了一大圈烂路。沿河跑的时候见对面的山体有明显的垮塌痕迹，不像是十年前留下的，估计后来又地震过。在陈家坝一带跑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阴沉，一路少见车辆，很是孤独。路上时不时能见到只乌鸦，不吉利啊。就想着干脆住下，但一路总看不到像样的镇子，也没什么像样的旅店，这些地段地广人稀，很不繁荣。算了，还有几十公里，就到县城住吧。
这时已经开始亮车灯了，远远影影绰绰见一片楼房，估计是老城。走拢一看，果不其然。公路旁修有护栏，车子进不了城里，从城边绕过。想象那个场景吧，昏暗的傍晚，我一个人穿过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连一辆过路车都没有碰到。到了城市的另一头，我还是麻着胆子停下车拍了几张照片，我以为走后就不会来了，在附近又闲逛了一会儿。突然不远处一只乌鸦叫了一声，惊了我一下，也惊出了一首诗：“晚日只身过废城，一声寒鸦伴孤魂。两万冤灵齐屏息，知是当年援手人。”
离开旧城上个坡公路陡然宽阔，右手边有些饭店亮着灯。有饭店的地方就有旅店，算了，不跑了，这一天也够累的。这儿是曲山镇，镇子傍边有个地震纪念馆，想来比较大，先进镇里找住宿。正动念就有人问是不是找住的，就带我进了镇子。一片黑乎乎的，房子倒是多，就是没路灯，房子的窗户里也看不到几个亮的。到了一栋房子里，打开门，一个套间，空空荡荡的连家具都没有，住宿条件极其简陋，就没心思住了。还是问问价，说六十。我心想你这破床我随便对付一晚，你也对付我一下收个二三十块钱得了。简单让她少点，也没刻意讲价，她磕磕绊绊说五十，看神态还可以少，但我实在没心思住了。要知道这栋五层楼房几乎就我一个人住，外面连一盏路灯都没有，附近又死过那么多人，瘆得慌。她说住这便宜，酒店得一百八。我咬咬牙，妈的，一百八就一百八，至少能见到活人。下得楼来往酒店方向骑，半路上又遇到拉客的，心想会不会条件稍好些，毕竟一百八耗在住宿上还是有点肉痛。又跟着这老板娘去看房间，也是一栋五层楼，也是黑咕隆咚少有人住，还好对面有灯亮着，多少有点人气。虽说跟上一家条件差不多，也不想住，但架不住这老板娘嘴巴会说，可能更多的是她要比上一个老板娘长得漂亮些，就动了动心。一咬牙，你这条件实在太差了，四十块钱，干我就留下来不干我就走。就跟在讲那啥价似的。老板娘也爽快，反正她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其实我也真不是斤斤计较，住过那么多地方，什么样规模的城市什么品质的旅店该是什么价，心里清楚得很，她这个条件四十块钱都高了。
今天跑了一天就在青川吃了一碗面，饿坏了。寄放好摩托就找饭店，我要喝点酒，不然今晚这觉恐怕睡不好。找了个比较大的饭店，很便宜，一大碗水煮肉片才22元，喝的是本地什么地方的散装酒，口感还不错。二麻二麻的就滚被窝里睡了，这一夜睡得出奇地好，鬼都没一个。
一早起来又返回老县城，不远，只有四五公里。昨晚就盘算好了，反正时间还多，今天一天就耗在这，看了老县城看纪念馆，看完了再去北川新城。
虽说老城西门口有个牌子写了不让车辆进去，但这会儿还早，没人守，我骑进去也没人说，事实上后来也见到有个家伙骑着摩托进来了。但我想了想，还是不要，这是凭吊亡灵的地方，要保持安静。这个小城规模并不大，但慢慢走还是花了我两个多小时。整个城市一片废墟，如果不知道是地震造成的你可能会以为是战争废墟，就跟电影上看到的1945年的柏林一样。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倾斜垮塌，其中最厉害的是一所小学，看不到房子，全部被山上的滚石掩埋了。小学在山脚下，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导致这所学校受的伤害最大，同时也是因为学校挡了山上的滚石，多少保护了学校北面的一些建筑物。最完整的建筑物是北川电信的一栋房子，几乎算得上是毫发无损，连块瓷砖都没掉，也没有发生倾斜位移，简直就是楼坚强。在东门的派出所看到死亡警察的照片，都很年轻帅气，真是可惜啊。整个废城就我一个人，除了见到一辆一晃而过的摩托外，再就是往回走时在小学那儿见到一个正认真拖地的清洁工。荒凉、空荡，而安详。我们这一代人从未经历过战争，我想一场大战后剩下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情景。
汶川大地震损失最大的就是北川县城，主要原因也就是县城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滚石造成了整个县城的毁灭。据说当年县城有两万四千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两万人。仔细观察了房屋的受损情况，死这么多人，不应该。绝大多数房子并未整体垮塌，而只是倾斜，甚至很多楼板都还是好好的。死这么多人可以肯定地说，多数死于惊慌。四十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也是这样，多数伤亡是在逃跑过程中发生的。去年我看了映秀地震遗址后就总结过应该如何预案地震发生，这次面对如此触目惊心的情景又再次强化、细致了防震预案。
第一，你要清楚自家房屋结构，是框架式还是砖混还是砖木，楼板是现浇还是预制。第二，要清楚周边是否有高层建筑，哪个地方最为空旷最为安全。第三，你住几楼，到底该往上跑还是往下跑，还是不动。我家的房子质量很不好，是老式砖混结构，整体拉扯能力很差，而且楼板是预制板，极易垮塌。墙体按规定每四五十公分高就应该在转角铺拉结筋，我是建筑工人出身，清楚好多房子这个工作几乎都没有做过，一栋三千平方的楼房大概能省下十吨钢材。这房子一遇地震，可以说处处皆是危险。据专家说地震要躲到厕所里，因为那儿是现浇，那可不一定，我家的卫生间厨房就是预制板。还有专家说地震时要远离墙，专家如果照着他自己说的办，恐怕已经死很多次了。恰恰要躲在墙角，预制板搭在圈梁上只有十几厘米，墙体位移多了就极可能垮下来，如果站在房屋中间，预制板就可能砸你身上，而在墙角就相对要安全得多。五年前420芦山地震时我们这儿震感很强烈。那是个周末，我在家睡懒觉。床一晃荡我一咕噜滚下来就往防盗门哪儿跑，打开门就不动了，穿着个裤衩站在防盗门框下等这一波过去。五六分钟后才赶紧收拾细软，又等了会儿感觉没问题了才飞快冲下楼。我是我们那栋楼最后一个出来的，楼下一堆邻居围着房子，他们替我担心，其实我才在替他们后怕。我家是顶楼，如果地震厉害了，我肯定不会出来，我会掉头往楼顶跑，那儿最安全。这次从北川回来后我又再次跟老婆强调如果遇到地震应该如何如何应对，你可千万别吓得捂着眼睛往床底下钻，把眼珠子瞪大点，好好观察周边，别怕别慌，跟着哥哥操永远不挨刀。
再次回到曲山镇我进了地震纪念馆。这个纪念馆很大，整体建筑非常庄严且极具艺术性，如果不知道你仅从外观判断可能会以为是个什么艺术馆。馆里分了很多厅，根据各厅的主题其气氛也各异，有的悲凉，有的沉重，有的热烈，当然最后就是明快欢乐，多难最终还是要落到兴邦上来嘛。在某个展厅的电视前看十年前的特别报到时，回忆当年，禁不住心有戚戚。我一生经历过三次大地震，从来没有一次像512那样深深感受到中国人的彼此守望众志成城。1976唐山大地震死了24万人，党中央国务院说我们要自力更生不接受外援，事实上内援也基本谈不上。老百姓生活条件差，自顾不暇，除了惋惜少有作为。512地震死了八万人，举国震惊，人们极为关心，并慷慨解囊。我当时和几个朋友也组织了一个募捐队伍，两天募集了三万多块钱和许多物资。募捐过程中发生的一些事，见到的一些人，及至现在想起都不禁动容。第一位来捐款的是一个病怏怏的女人，她是从很远的乡下到县城看病的，她把买药的三百多块钱全部捐了。还有个穿着很一般的老太，骑着个破旧的三轮，把手绢里裹着的三千块钱全捐了，边往募捐箱里塞钱边哭声道造孽啊造孽啊。为了表达对捐助者的敬意，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无需倡议的善良——洪雅5.12赈灾募捐纪实》。但是后来爆出的多起慈善丑闻彻底粉粹了平民百姓的善举，我也再没有搞过什么募捐了，对各地的什么地震洪灾人们也再也不会像2008年那样慷慨解囊了。但是由民政系统出面搞的各种名目的摊派性募捐依然层出不穷，我一直很不以为然，终于有一次彻底愤怒了，面对四川慈善总会的一份摊派文件我写了一篇和上篇文章大相径庭的文章《扯虎皮做大旗空谈“精神”，借慈善捞政绩何言“情暖”》，对这种巧立名目的摊派予以毫不容情的嘲讽和批判。这篇文章发在网上后引起热评，而我也做好了被组织召见谈话的思想准备。后来也风平浪静，各单位也没再强制要求执行这个文件了，也没有谁找我谈话，再后来这种摊牌性质的募捐也基本没有了。
北川512遗址深深激荡着我当年情怀。

新北川
新的北川县城是中国唯一一个因地震而异地重建的县城，当时温家宝在对选址、投入等方面都做了重要指示，很舍得花钱的。好几年前就有人说新北川建设得相当漂亮，只是一直没机会来看看。
     新城距离老城三十多公里，路况非常好，从纪念馆出来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县城比较大，横平竖直，规划得整整齐齐，高层建筑并不多。估计人口少，地盘也宽，加上这一带地震几率比较大，没必要修高层建筑了。跟老县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它处于一个宽阔的平原地带，周围看不到山，这也是吸取了512的教训。四川盆地周边要找个平原建城很不容易，许多城市都是建立在峡谷之中。去年我到汶川去，住的酒店推开窗就是山。晚上在河边观景，环城皆山也，几乎把天都挡完了。我喜欢读城，用一个简单的直观的印象去概括一个城市。比如说成都，就像是一个风韵犹存的青楼妇女，有滋有味有故事，还很会打扮，不停地在修建在扩张，正紧紧抓住一切机会为未来买单。而重庆，有钱，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处是高层建筑，活活一个桀骜不驯的暴发户味道，那个小香港的称呼就让人眼前飘忽着一个鸡心领加红领带的形象。整个城市规划凌乱不堪，重庆市的人在城里转个圈都得开导航。北川呢，它就像是一个刚刚进校的规规矩矩把手背在后面的小学生，它没有过去，也透不出调皮和机灵劲，在这种孩子身上你是不容易看出未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城市生活应该是很舒服的。
在这骑车不需要导航，很容易判断方向。骑着骑着就看到好多路口有警察站岗，禁止车辆进入，但有很多人往里走。问个路人，说是过羌族年。难怪城里怎么这么清静，都跑一起集中过年了。我的运气可真好，误打误撞居然提前把年过了。把车子随便停路边，行李都没拿下来，往新生广场方向而去。
说是少数民族年，但实际上跟汉族年也没什么区别。都穿的是汉族服装，街上到处都卖烧烤卖玩具卖土特产的，人山人海摩肩擦背，就是个热闹。可见汉文化的强大，什么样的民族一跟它打堆很快就被融合了汉化了。
羌族在中国少数民族中不算大族，人口也不过三十来万，但是它的历史却相当悠久，远甚于汉族的历史。汉族实际上是一个多民族的融合体，秦汉之后才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符号，所以连汉文化的鼻祖孔夫子我们都不能说他是汉族人。我们自称炎黄子孙，炎帝就是姜姓，根据易中天先生的说法，姜羌同字，也就是同一族，这是一个放羊的游牧民族。之所以后来改成羌，这正好标志着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的变化。中华第一个王朝夏就是羌人大禹建立的，我们就是华夏后裔，所以在我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流传着羌的基因。所以你看这个历史的演变是多么的奇妙，我们把自己的老祖宗都搞成了少数民族，把它在整个民族架构里边沿化了。历史的进程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很多人看到年轻人过万圣节就骂人家数典忘宗，一看到年轻人喜欢西方文化就担心民族西华。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该西化就西化嘛，说明西方文化先进啊。汉文化强大的时候不是也汉化了很多民族吗，现在那些什么姓胡的姓元的都是被汉化过来的胡人啊。那些指责别人数典忘宗的人恰恰自己对历史一窍不通。
在这个羌年聚集地我呆了七八个小时，因为实在是没地方呆，总不能躲旅店里看电视吧。饶有兴致地看人山人海，看做生意的千姿百态。看到卖烧烤的一边烤串一边扭着腰肢嗨着歌，有些许感动。生意人很辛苦，但依然能在艰苦的工作中寻找到快乐。生活很艰难，我们也依然要在这艰难的生活中找到快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万字文，就是我的快乐。

新北川
新的北川县城是中国唯一一个因地震而异地重建的县城，当时温家宝在对选址、投入等方面都做了重要指示，很舍得花钱的。好几年前就有人说新北川建设得相当漂亮，只是一直没机会来看看。

新城距离老城三十多公里，路况非常好，从纪念馆出来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县城比较大，横平竖直，规划得整整齐齐，高层建筑并不多。估计人口少，地盘也宽，加上这一带地震几率比较大，没必要修高层建筑了。跟老县城最大的不同就是它处于一个宽阔的平原地带，周围看不到山，这也是吸取了512的教训。四川盆地周边要找个平原建城很不容易，许多城市都是建立在峡谷之中。去年我到汶川去，住的酒店推开窗就是山。晚上在河边观景，环城皆山也，几乎把天都挡完了。我喜欢读城，用一个简单的直观的印象去概括一个城市。比如说成都，就像是一个风韵犹存的青楼妇女，有滋有味有故事，还很会打扮，不停地在修建在扩张，正紧紧抓住一切机会为未来买单。而重庆，有钱，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处是高层建筑，活活一个桀骜不驯的暴发户味道，那个小香港的称呼就让人眼前飘忽着一个鸡心领加红领带的形象。整个城市规划凌乱不堪，重庆市的人在城里转个圈都得开导航。北川呢，它就像是一个刚刚进校的规规矩矩把手背在后面的小学生，它没有过去，也透不出调皮和机灵劲，在这种孩子身上你是不容易看出未来的。不过在这样的城市生活应该是很舒服的。

在这骑车不需要导航，很容易判断方向。骑着骑着就看到好多路口有警察站岗，禁止车辆进入，但有很多人往里走。问个路人，说是过羌族年。难怪城里怎么这么清静，都跑一起集中过年了。我的运气可真好，误打误撞居然提前把年过了。把车子随便停路边，行李都没拿下来，往新生广场方向而去。
说是少数民族年，但实际上跟汉族年也没什么区别。都穿的是汉族服装，街上到处都卖烧烤卖玩具卖土特产的，人山人海摩肩擦背，就是个热闹。可见汉文化的强大，什么样的民族一跟它打堆很快就被融合了汉化了。

羌族在中国少数民族中不算大族，人口也不过三十来万，但是它的历史却相当悠久，远甚于汉族的历史。汉族实际上是一个多民族的融合体，秦汉之后才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符号，所以连汉文化的鼻祖孔夫子我们都不能说他是汉族人。我们自称炎黄子孙，炎帝就是姜姓，根据易中天先生的说法，姜羌同字，也就是同一族，这是一个放羊的游牧民族。之所以后来改成羌，这正好标志着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的变化。中华第一个王朝夏就是羌人大禹建立的，我们就是华夏后裔，所以在我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流传着羌的基因。所以你看这个历史的演变是多么的奇妙，我们把自己的老祖宗都搞成了少数民族，把它在整个民族架构里边沿化了。历史的进程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很多人看到年轻人过万圣节就骂人家数典忘宗，一看到年轻人喜欢西方文化就担心民族西华。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该西化就西化嘛，说明西方文化先进啊。汉文化强大的时候不是也汉化了很多民族吗，现在那些什么姓胡的姓元的都是被汉化过来的胡人啊。那些指责别人数典忘宗的人恰恰自己对历史一窍不通。

在这个羌年聚集地我呆了七八个小时，因为实在是没地方呆，总不能躲旅店里看电视吧。饶有兴致地看人山人海，看做生意的千姿百态。看到卖烧烤的一边烤串一边扭着腰肢嗨着歌，有些许感动。生意人很辛苦，但依然能在艰苦的工作中寻找到快乐。生活很艰难，我们也依然要在这艰难的生活中找到快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万字文，就是我的快乐。

赤子天涯 发表于 2018-12-10 08:34
在这个羌年聚集地我呆了七八个小时，因为实在是没地方呆，总不能躲旅店里看电视吧。饶有兴致地看人山人海， ...

你照的烤猪照片让我哈拉滋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