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旅天涯18】盛世妖术

公元1768年，乾隆33年，浙江德清县出了一个案子。有个叫吴东明的石匠承包了个修桥的政府工程，在采集后勤物资的路上遇到一个叫沈士良的农夫。沈农夫因为家庭矛盾，把两个侄子的名字写在一张纸片上，请吴石匠帮他贴在工地的木桩顶部用大锤击打。

吴石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几千年来流传于皇家民间的一种被称为“叫魂”的巫蛊之术，是用来诅咒别人的。古人迷信，相信妖术可以害人，所以历朝历代是严禁妖术的。从汉到明，对巫蛊的惩治都是相当严厉的。而且每朝每代都因皇家巫蛊案发生过流血事件，尤以汉武帝为甚，他因巫蛊案杀了太子一家妻儿老小，只放过了太子的孙子，还是婴儿就关进监狱了。到了清朝，读书人已经进步到不相信巫蛊了。当官的都是读书人出身，自然也视巫蛊为无稽之谈，但法律还是明文规定此为违法。

吴石匠是个守法之人，一见有人居然想叫魂，当即招来当地里正，把沈农夫扭送官府。案子也简单，沈农夫被打了二十五大板就放了。这不过就是个司空见惯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社会治安案件，要放在今天连板子都不会打，批评教育几句就算了。但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以这个案子为开端，拉开了一场席卷半个中国的令上至皇帝下至乞丐都惊恐不已的盛世妖术的大幕。《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就是讲的这个故事，以及故事以外的故事。

德清案后不久，又发生了一起案件。有个叫计兆美的德清人因为家庭矛盾离家出走，到了杭州后他决定就在这个地方乞讨为生。这个时候社会上已经开始流传德清的石匠会叫魂术，当人们发现计兆美是德清来的后就怀疑他是搞妖术的。于是打了一顿扭送官府。官府审得很细，一套夹棍下来计兆美承认是德清一个叫吴什么明的石匠指派他来搞妖术的。于是德清一干石匠又被押送杭州，一对质自然就知道这个案子是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久后与杭州隔河相望的萧山县又发生了一个案子，有两个游方和尚被老百姓怀疑是搞妖术的，被抓起来交给一个姓蔡的捕役。这个蔡捕役想敲诈和尚几个钱，和尚不买账，于是蔡捕役就栽赃陷害坐实了和尚剪辫做法。这个案子复审的时候和尚又翻案，左审右审终于还了和尚清白，也惩治了蔡捕役。

尽管这两个案子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对于叫魂妖术的恐慌已经开始在江南弥漫开来。

江南剪辫叫魂的传言很快就反应到了朝廷。皇帝弘历看到江南和剪辫这两个叠加信息一下就敏感了。满清攻占北京后，明王朝残余势力在江南又负隅顽抗了近二十年，江南俨然已是反清大本营。而辫子又具有满清意识形态的象征意义，为了这根辫子，多尔衮不得不忍痛放下怀柔政策，杀了无数汉人流了无数鲜血才终于使这个具有浓烈血腥味的可笑之物稳稳地栽在了汉人头上。所以辫子是绝对动不得的，尤其是在江南。弘历断定，叫魂是一起由江南反清势力密谋的造反行动，敕令清缴，一定要挖出这股政治势力的大本营，揪出幕后黑手。并且，他还严斥其分布在江南各省的有密奏之责的官员，躺在江南温柔乡里，忘了初心，丧失了基本的政治敏感性，这么严重的事情居然没有向他汇报。

皇帝的命令一下，各地官员马上就紧张起来了，于是之前已经了结的案子也被翻出来重新审。尽管皇帝明令不得刑讯逼供，但官员们为了迎合皇帝的政治敏感，还是将疑犯全部屈打成招。

官府重视，民间就活跃，五花八门的叫魂冤假错案就钻出来了。有的欠了人家钱想赖账，剪了自己的辫子诬告债权人。有的借机诬陷仇人是妖党。有的为了邀功请赏随机指控。甚至还有学生因为上学迟到了，怕被责罚，跑去官府报假案说自己中了迷药被剪了辫子。最可笑的是有一个和尚和女人偷情，女人送了他一缕自己的头发作为定情信物，这头发被人发现了，也屈打成招，供认自己是受妖党指派到处剪辫子。

全国人民一条心和妖术做坚决的斗争，很快，叫魂案就从江南向全国各地扩散。湖北、江西、河南、山东、四川等地都发现了妖党，叫魂案从东到西席卷了整个南中国。尽管捉妖气氛如此热烈，但还是有一些官员执行不到位，这些官员都被皇帝处分了，有的被申饬，有的降了级，甚至还有的判了刑被流放。

然而半年过去了，妖党越抓越多，却始终找不到妖党的魁首。军机处把所有案卷收集起来进行分析，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妖党大本营似乎经常都在变动，今天在这个省每天在那个省后天又不知所踪，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皇帝没有耐心了，开始对整个官僚机器的运作产生了怀疑。于是他下令，把叫魂案的犯人全部押解到承德，由军机处大臣亲自审理。

这一审自然就审出很多冤案。随着冤案越来越多，弘历对自己的判断开始怀疑了。十月份，他在一份发往各省的上谕中推论，整个叫魂案很可能是阴谋家们编造出来的，其目的则在于挑动人们对官府的仇恨并煽动造反。十一月，弘历下旨停止对妖党的清缴，但是又强调地方官员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警觉惕厉”仍然是地方安靖的保障。同一天，又发明谕把所有责任都算在行省官僚身上，并且措辞严厉，说他们“隐瞒于前塞责于后”，“滋扰闾阎”。随后，对那些制造冤假错案的官员进行了清算。当然，板子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打下，不痛不痒，毕竟，他们更多是在替皇帝担责。至此，叫魂案落下了帷幕。

这部书讲的不仅仅是发生在1768年的叫魂案，还用大量篇幅分析了官僚君主制中皇帝和官僚的关系，他们如何相互依赖又如何相互防备甚至对抗，读起来非常有意思，在这就不细讲了。事实上，抛开书中作者对权力运作的大量剖析，仅仅这个故事本身，就有足够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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